综观20世纪中国新诗,从创作实践到理论批评,从语言形式、表现手法到观念题旨、艺术精神,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诸多优良传统。不过,这种继承不是亦步亦趋的墨守成规的仿效,而是在横向移植的外来参照之下的现代创造性转化。
胡适的《尝试集》作为白话新诗的发轫,其秉承古典诗歌的遗传基因即至为明显,胡适自己就承认,他的新诗“实在不过是一些刷洗过的旧诗”。胡适之后,白话诗人的创作或强或弱、或显或隐、或多或少,都无法完全逃离古典诗歌传统的一脉血缘。小到意象、诗句、作品,大到诗人、流派、诗体、主题、手法,均可寻绎出古今之间施受传承的脉络和痕迹。
古今诗歌意象、诗句之间,像戴望舒名篇《雨巷》的中心意象“丁香”,即来自李璟《摊破浣溪沙》词句“丁香空结雨中愁”,卞之琳就说《雨巷》“读起来好像旧诗名句‘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白话版”。舒婷《春夜》中的名句:“我愿是那顺帆的风/伴你浪迹四方”,与宋代张先《江南柳》词句“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可说是活脱相似。李瑛的《谒托马斯·曼墓》:“细雨刚停,细雨刚停/雨水打湿了墓地的钟声”,也很容易让人想起杜甫《船下夔州郭》诗句“晨钟云外湿”。余光中《碧潭》有句:“如果蚱蜢舟再蚱蜢些/我的忧伤就灭顶”,活用李清照《武陵春》词句“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洛夫也做过许多将古代诗句“加工改造、旧诗新铸的实验”,他就“曾把李贺的‘石破天惊逗秋雨’一句改写为:‘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
古今诗歌作品之间,像何其芳的名篇《罗衫》,即是对班婕妤《怨歌行》的改造重组;郑愁予名篇《错误》的艺术构思,显然借鉴了苏轼《蝶恋花》下片中的无焦点冲突和戏剧化情境;席慕蓉名篇《悲喜剧》写“白苹洲”上的等待与相逢,是对温庭筠《梦江南》词意的翻新与掘进;舒婷名篇《船》表现的咫尺天涯的永恒阻隔,与《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同一机杼。
古今诗人之间,像郭沫若诗歌的豪情气势与李白诗歌,艾青诗歌的深沉悲郁与杜甫诗歌,李金发象征诗的生涩凄美与李贺、卢仝诗歌,戴望舒、何其芳诗歌的辞色情调与晚唐温李诗词,卞之琳诗歌的炼字琢句与南宋姜吴雅词,余光中诗歌的骚雅、才气、琢炼与屈赋李诗姜词,席慕蓉、舒婷诗歌的浪漫忧伤气质与唐宋婉约词等;古今诗体之间,像胡适之体的浅白与元白体的浅俗,俞平伯、严阵、流沙河诗歌的语言节奏与古代词曲句式,郭小川的新辞赋体诗歌与古代辞赋歌行,白话小诗的体式与古代绝句小令等;古今诗歌流派之间,像新生代诗的口语谐趣与元散曲本色派浅俗的“蛤蜊风味”,新边塞诗的激昂豪迈、地域特色与盛唐边塞诗的激情悲壮、异域风光等;古今诗歌主题之间,像社会政治主题,爱国主题,爱情主题,时间生命主题,历史主题,自然主题,乡愁主题等;古今诗歌形式手法之间,像构句分节押韵,意象化,比兴象征,构思立意,意境营造与氛围渲染,叙事性和戏剧化,互文与用典等;其间均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
开展扎实有效的古今诗歌传承研究工作,不但有利于古代诗歌研究者扩大视野,完善知识结构,形成关于中国诗歌史发展演变的整体观,理清20世纪新诗的诗学背景和诗艺渊源,从而对古典诗歌的现代价值和现代新诗的艺术成就,作出较为准确的评估;并以辉煌灿烂的古典诗艺为参照,剖析新诗艺术的利弊得失,提升新诗的艺术水准;促使古典诗艺的现代性转化;它还有望在中国诗学领域拓展出一片边缘交叉的新垦地,形成一个新的分支学科;而在广泛的意义上,它更有益于培养现代学人丰富的审美趣味、弘通的历史视野和对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进行创造性转化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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