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牡丹记》为宋欧阳修撰。修有《诗本义》,已著录,是记凡三篇。一曰花品,叙所列凡二十四种。二曰花释名,述花名之所自来。三曰风俗记,首略叙游宴及贡花,馀皆接植栽灌之事。文格古雅有法,蔡襄尝书而刻之於家,以拓本遗修。修自为跋,已编入《文忠全集》,此其单行之本也。周必大作《欧集考异》,称当时士大夫家有修《牡丹谱印》本,始列花品,叙及名品,与此卷前两篇颇同。
本书流传极广,有《百川学海》、《说郛》、《山居杂志》、《墨海金壶》、《香艳丛书》和《丛书集成》等十余种版本。
正文
花品叙第一
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
洛阳所谓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者,皆彼土之尤杰者。然来洛阳,才得备众花之一种,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独立与洛花敌。而越之花以远,罕识不见齿然,虽越人亦不敢自誉以与洛花争高下。是洛阳者,是天下之第一也。洛阳亦有黄芍(sháo)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皆不减他出者。而洛阳人不甚惜,谓之果子花曰某花(云云),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爱重之如此。说者多言洛阳于三河间古善地,昔周公以尺寸考日出没,测知寒暑风雨乖与顺于此。此盖天地之中,草木之华得中气之和者多,故独与他方异。予甚以为不然。夫洛阳于周所有之土,四方入贡道里均,乃九州之中。在天地昆仑旁礴之间,未必中也!又况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所谓和者,有常之气,其推于物也,亦宜为有常之形。物之常者,不甚美,亦不甚恶。及元气之病也,美恶隔并而不相和入。故物有极美与极恶者,皆得于气之偏也。花之钟其美,与夫瘿(yǐng)木拥肿之钟其恶,丑好虽异,而得一气之偏病则均。(洛阳城围数十里,而诸县之花莫及城中者,出其境则不可植焉。岂又偏气之美者,独聚此数十里之地乎?此又天地之大不可考也。已凡物不常有而为害乎人者曰灾,不常有而徒可怪骇不为害者曰妖。语曰:天反时为灾,地反时为妖。此亦草木之妖而万物之一怪也。然比夫瘿木拥肿者,窃独钟其美而见幸于人焉。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然目之所瞩,已不胜其丽焉。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馀种。”余时不暇读之。然余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余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计其馀虽有名而不著,未必佳也。故今所录,但取其特著者而次第之:姚黄
魏花 细叶寿女 鞓红(亦曰青州红) 牛家黄 潜溪绯(fēi) 左花
献来红 叶底紫 鹤翎红 添色红 倒晕檀心 朱砂红九蕊真珠 延州红 多叶紫 粗叶寿安 丹州红 莲花萼 一百五 鹿胎花 甘草黄 一擫(yè)红 玉板白。
花释名第二
牡丹之名,或以氏,或以州,或以地,或以色,或旌其所异者而志之。姚黄、左花、魏花,以姓著;青州、丹州、延州红,以州著;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以地著;一擫红、鹤翎(líng)红、珠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以色著;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皆志其异者。
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此花之出于今未十年,姚氏居白司马坡,其地属河阳。然花不传河阳传洛阳,亦不甚多,一岁不过数朵。
牛黄亦千叶,出于民牛氏家。比姚黄差小。
真宗祀汾阴,还,过洛阳,留宴淑景亭,牛氏献此花,名遂著。
甘草黄,单叶,色如甘草。洛人善别花,见其树知为某花。云独姚黄易识,其叶嚼之不腥。
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始樵(qiáo)者于寿安山中见之,斫以卖魏氏。魏氏池馆甚大,传者云:此花初出时,人有欲阅者,人税十数钱,乃得登舟渡池至花所,魏氏日收十数缗(mǐn)。其后破亡,鬻(yù)其园,今普明寺后林池乃其地,寺僧耕之以植桑麦。花传民家甚多,人有数其叶者,云至七百叶。钱思公尝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
鞓红者,单叶深红花,出青州,一曰青州红。故张仆射(齐贤)有第西京贤相坊,自青州以橐驼驮其种,遂传洛中,其色类腰带鞓,谓之鞓红。
献来红者,大,多叶浅红花。张仆射罢相居洛阳,人有献此花者,因曰献来红。
添色红者,多叶花,始开而白,经日渐红,至其落乃类深红。此造化之尤巧者。
鹤翎红者,多叶花,其末白而本肉红,如鸿鹄羽色。
细叶、粗叶寿安者,皆千叶肉红花,出寿安县锦屏山中,细叶者尤佳。
倒晕檀心者,多叶红花。凡花近萼色深,至其末渐浅。此花自外深色,近萼反浅白,而深檀点其心,此尤可爱。
一擫红者,多叶浅红花,叶杪深红一点,如人以三指擫之。
九蕊真珠红者,千叶红花,叶上有一白点如珠,而叶密,蹙其蕊为九。
一百五者,多叶白花。洛阳以谷雨为开候,而此花常至一百五日开,最先。
丹州、延州花,皆千叶红花。不知其至洛之因。
莲花萼者,多叶红花,青趺三重,如莲花萼。
左花者,千叶紫花,叶密而齐如截,亦谓之平头紫。
朱砂红者,多叶红花,不知其所出。有民门氏子者,善接花以为生,买地于崇德寺前治花圃,有此花。洛阳豪家尚未有,故其名未甚著。花叶甚鲜,向日视之如猩血。
叶底紫者,千叶紫花,其色如墨,亦谓之墨紫花。在藂中旁必生一大枝,引叶覆其上。其开也,比他花可延十日之久。噫!造物者亦惜之耶。此花之出,比他花最远。传云:唐末有中官为观军容使者,花出其家,亦谓之军容紫,岁久失其姓氏矣。
玉板白者,单叶白花,叶细长如拍板,其色如玉,而深檀心。洛阳人家亦少有。余尝从思公至福严院见之,问寺僧而得其名,其后未尝见也。
潜溪绯者,千叶绯花。出于潜溪寺,寺在龙门山后,本唐相李藩别墅。今寺中已无此花,而人家或有之。本是紫花,忽于藂中特出绯者不过一二朵,明年移在他枝,洛人谓之转(音篆)枝花,故其接头尤难得。
鹿胎花者,多叶紫花。有白点如鹿胎之纹,故苏相(禹珪)宅今有之。
多叶紫,不知其所出。初,姚黄未出时,牛黄为第一;牛黄未出时,魏花为第一;魏花未出时,左花为第一;左花之前,唯有苏家红、贺家红、林家红之类,皆单叶花,当时为第一。自多叶、千叶花出后,此花黜矣。今人不复种也。
牡丹初不载文字,唯以药载《本草》。然于花中不为高第,大抵丹、延以西及褒斜道中尤多,与荆棘无异。土人皆取以为薪。自唐则天已后,洛阳牡丹始盛,然未闻有以名著者。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草,计有若今之异者,彼必形于篇咏,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藂千万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谢灵运言“永嘉竹间水际多牡丹”,今越花不及洛阳甚远,是洛花自古未有若今之盛也。
风俗记第三
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游遨,往往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为市,井张幄帟(yì),笙歌之声相闻。最盛于月陂堤、张家园、棠棣(dì)坊、长寿寺、东街与与郭令宅,至花落乃罢。洛阳至东京六驿,旧不进花,自今徐州李相(迪)为留守时始进。御岁遣牙校一员,乘驿马一日一夕至京师,所进不过姚黄、魏花三数朵,以菜叶实竹笼子藉覆之,使马上不动摇,以蜡封花蒂,乃数日不落。大抵洛人家家有花,而少大树者,盖其不接则不佳。春初时,洛人于寿安山中斫(zhuó)小栽子卖城中,谓之山篦(bì)子人家,治地为畦(qí)塍(chéng)种之,至秋乃接。接花工尤著者一人,谓之门园子,豪家无不邀之。姚黄一接头,直钱五千,秋时立券买之,至春见花乃归其直。洛人甚惜此花,不欲传。有权贵求其接头者,或以汤中蘸杀与之。魏花初出时,接头亦直钱五千,今尚直一千。接时须用社后重阳前,过此不堪矣。花之木去地五七寸许,截之乃接,以泥封裹,用软土拥之,以蒻叶作庵子罩之,不令见风,日唯南向,留一小户以达气,至春乃去其覆,此接花之法也(用瓦亦奇)。种花必择善地,尽去旧土,以细土用白敛末一斤和之。盖牡丹根甜,多引虫食,白敛能杀虫,此种花之法也。浇花亦自有时,或用日未出,或日西时。九月旬日一浇,十月、十一月三日、二日一浇,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此浇花之法也。一本发数朵者,择其小者去之,只留一二朵,谓之打剥,惧分其脉也。花才落便翦其枝,勿令结子,惧其易老也。春初既去蒻庵,便以棘数枝,置花丛上,棘气暖可以辟霜,不损花芽,他大树亦然。此养花之法也。花开渐小于旧者,盖有蠹虫损之,必寻其冗,以硫黄针之,其旁又有小穴如针孔,乃虫所藏处,花工谓之气葱,以大针点硫黄末针之,虫乃死,花复盛,此医花之法也。乌贼鱼骨用以针花树,入其肤,花輙死,此花之忌也。
译文
牡丹产于丹州、延州,往东则有青州,南面的越州也产牡丹。而洛阳的牡丹,现在是天下第一。洛阳所说的丹州花、延州红、青州红等等,都是那些地方培植的最好的品种,可是到了洛阳,这些花才不过充得上众多牡丹中的一种,排列次序,不会超出三等以下的范围,哪一种也不能与洛阳牡丹分庭抗礼。而越州牡丹因产地远,很少见,当然更不为人所重视,而即便是越州人也不敢自夸,拿来和洛阳牡丹一争高下。这样洛阳牡丹就稳稳地享有了天下第一的美誉。
洛阳的花也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红郁李之类,都不比其他地方出产的差,但洛阳人并不特别看重,称为果子花,或叫什么花什么花,而到牡丹则不称名称,就直接叫“花”。这意思就是说天下真正的花就洛阳牡丹一种,它的名声无人不知,不借称说牡丹的名称就知道说的是它。洛阳人对洛阳牡丹的喜爱和重视就到了这种程度。
说(洛阳牡丹之所以特别好的原因)的人大都认为洛阳处于三河之间,自古就是善地,古时候周公凭借精密计量考察太阳的出没,在这里测知寒暑变化与风雨调顺与不调顺的规律,因而这里是天地的中央,草木开花得到天地中正平和之气最多,所以洛阳牡丹独与其他地方不同。我对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洛阳在周朝所拥有的地域里,四方诸侯来纳贡,道里远近差不太多,是九州的中央,可是在广大无比的天地之间,洛阳未必处在正中。又何况天地平和之气,应当是遍布四方上下的,不应是局限在某一地区之中而私爱于谁的。所谓中正平和,是一种普遍、一般之气,它推及到各类事物,这些事物也应是普遍、一般的形态。事物的一般形态,是不会十分美好也不会十分不好的。到了事物内在之气出了问题,美与恶两种因素的正常转换被阻隔,就导致事物呈现极美与极恶的不同形态,这都是缘于内在之气偏离平和。花卉集中地表现美,瘤子肿块集中地表现恶,在丑与好方面虽然很不相同,但都缘于内在之气偏离常态,这点却是一样的。
牡丹花的命名,或用姓氏,或用州县,或用地区,或用颜色,或显示其作为标志的某种特色。姚黄、牛黄、左花、魏花,是以培植者的姓氏著名;青州、丹州、延州红,是以所产州县著名;细叶、粗叶寿安、潜溪绯,是以产地著名;一捻红、鹤翎红、朱砂红、玉板白、多叶紫、甘草黄,是以颜色著名;献来红、添色红、九蕊真珠、鹿胎花、倒晕檀心、莲花萼、一百五、叶底紫,都是标志其某种特色。叫做“姚黄”的,特点是千叶黄花,出于民间姚氏之家。这种牡丹问世,到今天不到十年。姚氏住在白司马坡,那地方属河阳地区,但这种花不在河阳流传,却在洛阳流传。洛阳流传的也不多,一年不过几朵而已。魏家的花,是千叶肉红花,出于当过宰相的魏仁溥家。起初是樵夫在寿安山中发现这种牡丹花,后砍下来卖给魏家。魏家池塘馆阁甚大,据说这种牡丹初面世时,有想去看一眼的,每人得交十数钱,才让登舟渡池到养花的地方去看,魏家每天可收到上万钱。后来魏家破亡,卖掉了那个园子。现在普明寺后的林木池塘就是魏家养花的地方。寺僧在那里耕作,来植桑种麦。这种牡丹流传到老百姓家的很不少。有数过花瓣的,说一朵多到七百叶。钱思公曾说:“人们说牡丹是花中之王,现在千叶姚黄真可以算作“王”了,而魏花是“后”。”
牡丹花最早不见于文字记载,只作为药记载在《神农本草经》上,但在花里面没有很高地位,与荆棘没大差别,当地人砍来当柴禾用。自唐代武则天以后,洛阳牡丹开始兴盛,但还没有凭特殊名目著称的。唐代如沈佺期、宋之问、元缜、白居易等人都善于吟咏花草,推想如有像今天这种独具特色的牡丹,那么他们一定会在诗作中予以表现,可是他们并没有这类诗作流传。只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一诗,但也只写“一丛千万朵”而已,也没有写出什么美而且特异的地方。谢灵运说永嘉竹林中、水流边牡丹很多,但现在看到南方的牡丹比洛阳的差得很远,这足以说明洛阳牡丹自古以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兴盛过。
洛阳百姓的习俗,是大多喜欢花,一到春天,城里不分贵贱都要插花,即便是挑担子卖苦力的也不例外。花开的时候,士大夫和一般百姓都争着游春赏花。往往在有亭台池塘的古庙或废宅处,形成临时街市,搭上帐幕,笙歌之声远近相闻。最热闹的要数月坡堤、张家园、棠棣坊、长寿寺东街与郭令宅等几处。要到花落,街市才会撤掉。洛阳到东京有六个驿站,原先洛阳并不向京城进献牡丹花。自徐州李相迪任“留守”时,才开始向东京进献牡丹。每年派衙校一员,乘驿马,一天一夜赶到东京。所进献的不过是姚黄、魏花三数朵。用菜叶把竹笼子里面垫好、盖好,使花在驿马上不动摇,用蜡把花蒂封好,就可让花几日不落。
一般洛阳人家家有牡丹,而很少有大棵的,原因是牡丹要嫁接才好,不嫁接品种会退化。初春时,洛阳人到寿安山中砍小枝子到城里卖,称小枝子为山篦子。人们在家里把园中土地整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栽下去,到秋天才嫁接。精通嫁接的工人,被称作“门园子”,有钱人家都要邀请这样的人。姚黄一个接头值到五千钱,秋天时立下契约买定,嫁接好,到春天见到开花才付给工钱。洛阳人特爱惜这种花,不愿意公开其中的技术秘密,有位权贵想买姚黄接头(了解其中秘密),有人于是用开水把接头烫死卖给那位权贵。魏花起初一个接头也要值到五千钱,现在也还值一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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