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冬天不是在对春的守望中熬过来的。
记得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在天擦黑时下起,次日凌晨,大地已是银装素裹。这大雪天,哪儿都去不了,不如重拾墨缘写写字吧。于是翻箱倒柜,拂去岁月的尘埃,觅来一方砚台、一管狼毫、一本字帖,瞬间,室内便氤氲起浓浓的墨香。妻子在卧室喊道:“是不是数上九啦,天气这么冷?”“数九”,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清代的岁时风俗“九九消寒图”。
填写“九九消寒图”始于清朝宫中,由懋勤殿装框绫裱成待填描写的消寒图,题曰“管城春满”。其“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寓迎春之意。笔受封于管,号“管城子”,“管城子”乃笔之别称,寓“笔成春满庭”之意。每年冬至节前挂在室内,室主人从头九第一天开始填起,逐日填廓,每字九笔,每天一笔,每填完一字便过一九,句成九九八十一天尽。后来觉得每天简单描一笔,意犹未尽,便在写完当日一笔后,再借其他色笔,在笔画上记录当日的晴阴冷暖。这种带有中国传统文化韵味的填字游戏给漫漫寒冬带来一丝温暖和乐趣,将枯寂无助的日子过得优雅而富有诗意。九九八十一天填写结束,万物复苏的春天就来临了。
“九九消寒图”中,别有风情的一种是“妇女晓妆染梅”。明人杨允浮《滦京杂咏一百首》咏及此俗,其自注云:“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胭脂图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暖回矣”。这种设计,由梅而杏,由冬而春,季节的变换又与佳人晓妆的胭脂相联系,真让人叫绝。无怪乎杨氏诗以咏之:“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初回。梅花点遍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
宫廷中盛行各种“消寒图”,民间流行版本不一的“九九歌”。小时候常听祖母教的一首儿歌是:“一九二九闭门塞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八十一家里做饭地里吃。”这最后一句常常让我想起每年初春,幼小的我陪姐姐往地里送饭的情景:顺着羊窟坡陡滑陡滑的小径而下,跨河滩,上树脚坡,便看到父母在地里躬身劳作的背影,我们远远地就喊,等走到地角一棵树冠如云的老柿树底,便蹲下,将竹篮里祖母烧的两面饼捧给父母,我歪着头看一脸汗水的他们吃得满口生香……
于我来说,童年的冬,是藏在泥屋脚地里的火盆,一家人老老少少围着火盆,话长话短,暖意融融。想写字却买不起墨,只能蘸水写。青年的冬,是隐在求学异乡的火炉,七八个乡下楞头小子团在一起做着未必能实现的城市梦。父母省下卖花椒的钱,让我报了天津的茂林书法函修班,我终于能得到书法老师的亲手指点。中年的冬,是立在卧室的暖气片,虽然干净,却少了烟火,没了光亮。我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铺纸,提笔,掭墨,临帖,在伸展腾挪中感悟汉字在宣纸上自由奔走的生命张力。
如今,曾经滋养我们的传统文化连同许多美好的东西,逐渐消失了。曾凭借一代又一代人的手,反反复复地进行着艺术表达的“国粹”书法,如今还有多少人在坚守,多少人在传承?而“九九消寒图”及其蕴含的对春的诗意守望,更是消逝在了喧嚣的现代生活中。
在这已然河开的季节,伫立在故乡的浊漳河边,看河水汤汤,东流入海。我在想,若没有那柳树湾的舒缓,天鹅湖的宁静,大禹峡的深邃,失却了笨拙的执意和古老的单纯,河边还能有那春天的爱情和秋天的农事吗?它还能向后人诉说生命的源流,时间的苍茫,村庄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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