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风流向来被传为佳话,但到胡兰成这里却让人觉得恶心,亦舒说胡兰成“下作”、“不上路”、“完全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不无道理。胡氏自言,他是个“不宜家室”的人。“世上人家唯是深稳,但是亦是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家室,看来像离经叛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有了这种认识,四处留情、“永结无情契”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先是在杭州读书时,住同学斯家一年,对人家十六岁的小妹雅珊起了坏心思,直到斯少爷写信来要他离开,他“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好”,但旋即又“别有豁然”。后来娶了玉凤,他也知道一夫一妇本是人伦之正,但依然“无心发花花满枝”,在南京与张爱玲,在武汉办报时与护士小周,在温州逃亡时与范秀美,还有后来的一枝、佘爱珍、应小姐,一路走来一路情。胡氏对其庶母亦是自小留恋,其妻玉凤病重,他到庶母家里借药钱,先是遭回绝,胡兰成竟“赌气与撒娇地”掉头便走,想了半日,又不以为意地转回来一住三日,像个无事人,直到家人来报玉凤死讯,方才拿了钱去买棺木。
胡兰成是浪子本色,对女人是绝少留恋与牵挂的,连鳄鱼的眼泪都少有。在温州,他给张爱玲写信,信中说“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语”。他根本就不屑于隐瞒,一则他一生猎艳无数,受挫极少,每每“奢侈成了习惯”;再则他有浪子情怀,即使失去了女人,亦“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重新回到天地之初,“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像个无事人了。更要紧的是,他那一套格物的本事,他那一套自我升华的本事,使他对人对事愈发冷静无心起来。他将格物化为审美的绝技和逃遁术,将自己从容地从现实里抽拔而出,自以为摆脱了人世的诸般牵绊,“当下解脱”。他对女人,亦是格物,如此一来,女人便只是一个隐喻或象征,“成了可感觉而超感觉的物”。于是用情只是一时,爱与不爱都成当然,并且仅让它停留于审美的表象,自我超脱起来易如反掌,悔改亦只是一瞬间,“不知如何,当下就又洒然”了。张爱玲千里迢迢前往温州探视,当知悉自己的男人到处留情后,终于看清了他的浪子本色,临行涕泣伫立船舷久之,吐出“我将只是萎谢了”的伤心之言,其实是绝望了。而胡兰成对此的反应不过是“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哀愁”,刻意经营出一种超脱世俗、不滞于物的洒脱形象,而把张爱玲变成他的被格之物,爱与哀愁已然与己无涉,还颇有些洋洋自得。其实无论怎样的洒脱,怎样的狡狯,到底还是无情,还是不仁、不义、不敬、不亲。
胡兰成这个人,论者多以其“于公于私都大德有亏”论之。于公,他是汪伪政权的小汉奸;于私,他是个浪荡子、负情汉。但也有迷恋此公者,所迷恋者大多因其文采,特别是读过一部《今生今世》后,对胡氏文体更是迷恋不已。余光中说其“文笔轻灵圆润,用字遣词别具韵味,形容词下得尤为脱俗”,“每每别出心裁,自铸新语,不袭陈规”;俞平伯说其“清新素朴”,“意与陶诗正相合”;诗人柏桦更是佩服不已,说胡文“可谓字字皆是古典珍珠……每每读罢他诗一般的文字,我都不禁掩卷长叹:在胡先生面前,我辈居然舞文弄墨,居然作诗。”读完柏桦这句感叹,我不由得后背发凉。胡有那么好吗?他竟能让一代才子不敢作诗?胡的文字其实是阴性的,既不传统也不现代,既不愤世也不嫉俗,既不好侠也不近儒,既没有过剩激情也没有苦闷悲凉,他只是雅,但雅得刻意而又可疑,雅得世故而又怪媚。这个“喜闻女人香”的老唐璜每每写得婉媚自怜,不食人间烟火,有股子妖气,怪异,今人就愈觉得胡文“惊艳”,这实在是汉文字的悲哀。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及至毁庙堂、烧典籍,正统的国学训练已基本断绝了。此一“文明的断裂”一时难以接续,竟使一个不成器的胡兰成鬼魅般地复活。
这样一个把祖国的日月山河描述得如此美妙入神的人,最终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爱国却爱到了反面,还要为人世制礼乐,难道不好笑?这样一个将每桩感情都搞得轰轰烈烈、如临水照花人般的才子,最终不过是个最无情的浪子,难道仅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之类的“顿悟”就能开脱?这个浪荡子自以为参透了宇宙人生,最终却在真实的生活中一败涂地;自以为优雅通透,最终却是不仁,披着温柔才子的面纱在现实生活中荒谬地杀戮和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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