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气论哲学看来,气是宇宙之本,万物之源。人因得天地之气而生,这种生命之气就必然要表现到艺术作品之中去,成为艺术作品的生命。美与艺术的形式,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的合乎规律的、同时又是自由自在的运动形式,而这种运动用“气”来描述,最令中国人心惬。
气的思想对书法观念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我理解,它集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元气”学说认为天地万物的本原是气,它构成了人与万物的生命,自然也构成了书法艺术的生命。二、“一气”理论认为,万物以气为中介联结成为一个整体,这就影响到书法中生命整体性的观念。三、“阴阳二气”相摩相荡的思想,对于书法形式感的创造有着深刻的启迪。四、气论哲学中的“血气”、“精气”、“神气”等理论,对于书法中的生命感的追求有直接的影响。五、“养气”的思想,对书法中独特的生命颐养理论、书法家培植心胸和完善人格的理论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因篇幅关系,本文只对前两个方面展开论述。
元气淋漓:书法的宇宙感
杜甫有一句题画诗云:“元气淋漓障犹湿。”其实,“元气淋漓”也是书法家追求的至高境界。书法中以表现宇宙节奏和生命精神为根本目的的艺术观念,就是在元气论哲学的基础上产生的。
生命是由“气”决定的,世界万物皆由一团元气构成,这种思想,对书法的发展影响至深。书法以表现宇宙大化的活泼流行为根本,书法家以湿笔濡染,去摹仿天地混沌、迷离朦胧的根源之气,并不是要刻画出某一个固定的形象,而是着重表现出虚空流荡的节奏和氤氲气化的境界,而对于鉴赏者而言,扑面而来就是一个“气”字。魏晋时期,刚刚获得审美自觉的书法,接受了气化的自然观和宇宙观。人在这时发现了自我,发现了自然、主体和艺术的沟通。书法中所引起的人们对自然物象的审美,也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于是,以自然物象来形容书法的美感,就充斥于当时的书法理论之中。但自然万物均源自混元一气,书法从根源上说,还是要写出宇宙根源之气。
三国时期书法家钟繇有两句话,一为“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一为“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这两句话非常重要,它们触及到了书法在笔法中追摹宇宙元气流行变化的核心。钟繇是一个深明玄学的人,他以“天”和“地”来说“用笔”和“流美”,显示了从《周易》以来自然元气化生万物思想的影响。钟繇将这一思想导入书法之中,认为用笔的神妙莫测,隐蔽难形,就像清气上腾、尘埃飞扬之难言;而玄妙的用笔一旦流注于笔墨,则形成了笔迹,书法的美感遂形于目前,就像浊气下凝、聚为大地万物一样。书法的美,是一种动感的美,它是随着笔墨的运动而成。书法家以一画之笔迹,界破虚空,凿破鸿蒙,所以,书法家就是要吮吸造化的元气,发为生机流荡的生命形式。
传为王羲之作的《记白云先生书诀》中说:“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混元”是天地形成之初的原始状态,是宇宙之初元气未分的状态。中国哲学家认为,开天辟地之前,世界是处于一种元气混沌未分的状态。书法虽然是一艺之成,却要和宇宙万物的本原相通。通在哪里?因为元气未分,所以是一个整体;因为原始混沌,所以还没有秩序。世界大概就是从元气混沌向理性和秩序不断演变的。书法要追根溯源,那么,秩序的美、理性的美、分割的美、排列的美,都不是书法家追求的最高境界。这就是后来傅山所批评的“俗字全用人力摆列,而天机自然之妙竟以安顿失之。”书法家要回归到那种美丽的无秩序之中去,那里有浑整的生命存在。因为秩序的美是人为的美,元气淋漓的混沌之美才是天然的美,是大美。
有很多书法理论家都喜欢称书法为“书道”(比如卫夫人、虞世南、张怀瓘、郑杓、董其昌等)。书道就是要以书达道,以书体道。“道”,是混沌未分之元气,就是“同混元之理”。这一思想,被后来很多书法理论家所继承。他们或言“自然”,或言“道”,或言“天机”,或言“造化”,但都与“元气”异名而同质,都触及到世界的本体和书法艺术的根源,是气的宇宙论思想在书法领域里的落实,或者说,是书法的“形上学”。
书法本来不过是墨涂的痕迹,但我们却把墨涂的痕迹看作是有生气、有性格的东西。气是人自身生理和精神所形成的综合的、整体的生命力,把这种生命力灌注到点画中去,并与宇宙永恒运动的生命精神相同构,才是书法创作最后的目的。我们反复练字,就是练习并养成把自我生命力融入点画的能力。中国书法强调要“活”,要有活趣,因为中国人是用变动的眼光来看世界的。而书法,就是要去把握和体现这个变动不拘的世界的风神。索靖《草书势》说:“婉若银钩,飘若惊鸾。”孙过庭《书谱》说:“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说:“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这些都是描述一种活泼泼的趣味。
中国哲学通过天人合气的学说,将天和人统摄为一体,而面对这一气流行,元气淋漓的世界,书法家以其最敏感跃动的心灵,感受着气化流行的一开一阖,一聚一散,并化约为内心意绪的流淌,流泄出天地间最美的线条来。中国书法对自然之象的表达,意义就在这里。纸上的墨迹是静止的,书写的文字是抽象的,但是人们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世界的生香活态,感受到生命的动静得宜。这是因为书法家是以表现活的世界、动的世界为不刊之教,而这个“活”和“动”的源头活水,就在于“气”。
一气运化:书法的整体性
如果说元气淋漓是从书法、书家和宇宙本原之间的关系而言,说明书法在根源上是表达自然生命的勃发和主体生命的旺盛的话,那么,一气运化则是从书法和世界整体的联系而言,说明书法在表达上是筑基于生命的完整和畅适。有了元气,就有了生命的强度;有了一气,就有了生命的完整。
中国气论哲学普遍认为,天地混沌,一气流行,万物化生。天地万物由一气所派生,万物浮沉于一气之中,世界就是一个大气场,无不有气贯乎其间。生命源自气,所以生命也是一个整体,生命之间彼此互相联系,彼此相通。《庄子·知北游》说:“通天下一气耳。”“一气”就是阴阳未分的混沌之气,它由道化生,同时又化生万物,天地万物和人类生灵都不过是一气而已。人的生死,物的成毁,不过是气的聚散变化的结果。两汉以来,“一气”的思想被不同学派广为接受。天地惟“一气而已”已经成为中国气论哲学体系中最为重要的基石。“一气”的思想,体现出中国气论哲学中的生命整体观念。万物均来自于一气,一气相连,故氤氲流荡,周遍万物,使得生命处于一种庞大的气场之中。这样,物物相连,生生相通,互相联系,互相贯通。于是,万物在这一气流荡运行的过程中展现了自己,获得了生命。用“一气”的眼光看世界,就会避免对世界作机械的切割和理性的判分,而是在相互联系和相互协调之中,体味一个活泼泼的生命整体。用“一气”的眼光看世界,就是在联系中将世界看成是一个活的生命体。
这种思想,使得书法的发展获得了独特的滋养。书法中讲究一气,就是强调书法作品中的整体性;书法讲究气脉,就是强调书法作品中的联系性。因为一气思想的沾溉,书法的世界,就不再是一个由实用文字符号所构成的干枯的世界,而是变成一个能涵摄一切生命的浩荡流行和生机勃发的生命世界。一气的思想,可以说是书法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源泉。书法家要以造化为师,以自然为师,就是要汲取宇宙之“一气”。不仅要汲取其混元之气,还要汲取其团结之气,也就是把各自分散的部分,看成是内在生命相连的整体。书法家写字,无非就是写出一团元气团结而已。这时,一点一画,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也,使得天、书(字)、人构成一个生命的整体。
宋代书画理论家董逌说:“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清代朱履贞在《书学捷要》中评论孙过庭草书《书谱》时说:“一气贯注,笔致俱存,实为草书至宝。”清末蒋衡《拙存堂题跋》评祝允明书法云:“夫书必先意足,一气旋转,无论真草自然灵动;若逐笔安顿,虽工必呆。”清代张式《画谭》也说:“从一笔贯到千笔万笔,无非相生相让,活现出一个特地境界来。”对于书法家而言,千笔万笔,统于一笔,就是因为统于一气的缘故。书法艺术的本体是气,气是无形无状、可以体会却难以捉摸的。书法直接以简净抽象的点画线条,去追拟那虚灵无形的气,以表现宇宙大化的流行和生命的永恒运动。作为一种纯线条的艺术,在表现生命的活趣、动态和“一气”的特性时,书法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气是活的生命,气在书法中的作用,是借助点画线条的塑造,把此时所流露出来的生命的节律注入到线条形迹之中去,使点画线条也带有活的、升华了的生命节律。换句话说,就是借助着气的乘载力量,把书法家主观的性情和客观的笔墨结合在一起。气,一方面把性情乘载向点线,同时把点线乘载向性情,这样一来,性情因为气而能向外表达,点线因为气而得到了活的生命,于是,气在书法中的作用,就被发挥出来了。书法中的线条总是奔放而又流畅,激越而又欢快,充满了生命的动感。
可以说,中国人从半坡符号、甲骨文、金文中锤炼出来的线条意识,注入象形汉字的书写中,使书法成为活的时间性艺术,成为一气运化的艺术,成为气韵生动的艺术。在中国书法中,简单的线条,竟然具有如此的表现力。秩序和自由、理智和想象、节制和力量,这些相反相成的原则,通过相反相成的点线的形象,通过直线和曲线的反复和对比,通过那种柔韧的、流动的、自然的线条,都表现出来了。这才是中国书法真正的魅力所在。书法在最实用性的文字书写中,升华进入了艺术的领域,它以生命的美的形式,作为形而上的宇宙秩序和生命的象征。书法所寻求的到底是什么?它不是追求虚无缥缈的抽象的概念,那是哲学的探求;它也不是追求眼睛看不见的因素和力量,那是科学的探求。它追求的是某种真实的东西,是某种使人通体畅快、深感满足的东西;它不仅仅诉诸于人的理智,更诉诸于人的情绪和感觉;它让人的身心能跃入到大化流行之中去,并不是要作玄远的冥想,而是让身心与造化同流,让精神腾跃到无上的自由境域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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