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书法作品的卷面,明显是古淡今浓。古人的作品就是纸上字迹,甚至没有落款,更无揿章,这在今人看来纯属未完成状态。至于后来在这些名作上揿章题跋,弄得一纸热闹,则是另一码事了。古人的书写可谓单纯,可以把笔书写得自然。今人之作则印章多,色调多,惟恐世人不知自己在进行创作,因此除了书写又多了许多和书写无关的程序,所谓浓得化不开。
卷面浓是要多费气力,多费材料的。譬如多揿章多费印泥,多拼接则多费浆糊,多颜色则多费各种色纸。于是效果滋长。古有镂金错采之说,就是多费材料达到缤纷的效果。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审美趣味,清人吴景旭文中有“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一说。青春飞扬,心机兴心弦动,总是希望做出一些让人关注的动作,于是在物质材料上进行了许多追加,而在谋划上更见心机,技法上多以加法,于是卷面尽是春光,姹紫嫣红。巧色对于视觉是一种吸引,尤其是色彩的多样,可以丰富视觉内容,“很好看”,成为目的。就如一个人以浓妆出镜,那就必须做出许多准备,改变“本来如此”的面目,使之出镜让人大吃一惊,说是“认不出来了”。对于青年人来说,这似乎不应苛责。宋人周紫芝也赞成这么一个过程:“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表现,观青年书法展时,其场景真如清人姚鼐笔下描绘的:“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而观一个老年书法展,朴素、沉稳,尤其是笔墨色调的趋简、趋淡就明显了,此时落其华芬,敛其锋棱,走向平和。我们可以从线、形、色度,揣摩一个书法家的审美方向,也据此考量其成熟的程度。
宋人吴可说:“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四时如人生,人生如四时,在一个生命历程较长的书法家身上,如文征明,可以看出岁月流逝中的笔调、情调之变,笔调、情调都是向下沉潜的,像果实日渐成熟,已经不是艳丽的仰面花了,长足的积累、沉淀,形未必美丽,韵味却深长了。表现在具体的技法上,不那么倾全身解数而为了,也不表现得那么饱和堆积,更不可能再重复青年时的好用花色,只是简单、疏淡、随意、信手,倘若认真地写,也是一脸平和心事清明,没有必要使性下力,这也使外表不热闹了、灯火阑珊了,曲终人散了般的清冷、清疏。这时,阅读者反而要对深蕴在内的意、趣、韵等等元素细细品味、挖掘了。古人有不择笔墨之说,没有那么看重物质材料,笔墨优良可以,稍逊也可以,重要的还是在人自身。
以浓为之,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人。生怕卷面之淡无人欣赏。而浓却可以烘衬背景、遮掩不足、渲染时空,殊不知这也只能止于外表,迎合世俗浅层的喜绮丽的心理,因为“绮丽风花,累其正气”,有识者、有远见者还是要从笔墨深处想,做到笔墨深处去。苏东坡认为:“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这里的“中膏”正是需要不舍昼夜追求的,它是一个人精神、情怀、修养和具体的技法、功夫高度融汇的结晶,没有“中膏”的作品,外浓、外淡都是没有作用的。这也正是书法家的艰难之处,有的人达到了,更多的人达不到,甚至想以外在之浓来遮掩内之不足。这就是欺己欺人,要不就是逃避实在的磨炼。一个书法家应该善于单纯地书写,明彻地罄露不足,改正不足,使书写过程敞开,成为自然和本真的过程。应该有这么一个方向,不依赖装饰,不使用色纸,有意识回归白纸黑字,用单纯的色调进行,会让人看得更清晰。同时,当一个人省去了那些花俏的装饰功夫后,作品所呈现的淡,也就是一个人书写的真实体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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